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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爱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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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十几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你们认个兄妹吧。”
  他说:“行。”
  她没作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他们应该毕业那一年,“文革”开始了,天下大乱,没有管事,他们就凭空多读了一年。那年没有功课,同学中多的是激进分子,一把把的“司令”、“总指挥”,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俩只跟着老师,勤勤恳恳地,在校园里的道路两侧,种下了许多棵小树。
  学校在分配前便已宣布,他们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都是乡下孩子,都没什么阅历,面对一堆的名字:丰满、六盘水、玉溪、资水……像在抽签,抽取一生 的命运,而绮丽的名字背后,到底有没有丰饶的身世?
  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到教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建议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
  ——这就算求婚了。
  走之前,照例在蛇山留个影。背景是浩瀚的大江,一桥飞架南北。他依当时所流行的,作个指点江山状,而她却只拘谨地抱膝而坐。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她红彤彤的苹果脸,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淳朴、健康而傻气,像他们 头顶上明净无瑕的天空。
  第二年夏天,生了个大女儿,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而那时,鸭绿江边的安静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盈膝。
  仿佛一头撞在冰墙上,撞碎两砣冰块:没——有。没有肉,没有鱼,没有新鲜蔬菜,凭了出后证领到5斤鸡蛋,其余,是空白。东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终生不能忘。
  而他是在南方鱼米之乡长大的男人,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头鱼汤。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那样迅猛,像一脚踏空,从十几级台阶上一跤跌下去——却无能无力。
  愁在心里,也不改他爱说就说,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战士在修收音机,工具摊了一桌子,却只会拆开来又装好,拼命地拍,又使劲地摇。
  他实在看不过眼,一句:“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传出悠扬的“我失骄杨君失柳……”小战士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丛易碎的珊瑚,嘴里连连道谢,他也就走了。
  几天后正在车间里,忽然厂办紧急召他,他刚一进门,便有人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战士。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种各样的小收音机。
  实在太多了,营长也有点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便开始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简直乐得连胡子都飞起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别的不说,我们部队上,起码物资比你们地方上要丰富得多。”
  他心咚一下,想起她逐渐消瘦的身体。下班路上,便走了神,一跤跌滚,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自己的妻子在坐月子。
  到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就跟营长讲。可是凌晨醒来,缠绕终夜的犹豫重又袭上,好吗?
  营长跟他要好,常常到厂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络腮吸子笑起来大幅度地颤动,每次都有说:“有困难尽管说。”他心里翻肠搅肚,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那个冬季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来,她早已坐在窗边,回头看见他:“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炕上。
  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丑丑的二女儿,小脸红红,睡着了嘴还在吧卿吧卿,不知何时便惊醒,大哭起来。
  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操,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化在空气里。
  营长答应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却楞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地一个大鞠躬。当夜他辗转反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他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
  南方人本来就不十分适应北国天气,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又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的,然而他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万一去晚了呢!
  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树林里的杀人藤在捕猎它的猎物。
  他的脚底剧痛,漫漫长路,好似用利刃铺成,让他每一步都踉呛流血。茫茫雪野里,远远看见军营的轮廓,却好像是海市蜃楼,永远都走不到。
  一把拉住营长的手,他喃喃:“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视,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直跳:“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噢——”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是这么说的,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粗豪的汉子意外地楞住了,半天,习惯性地揩一把胡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一袋袋动物冰糖:“给侄女们吃。”
  他推辞:“孩子们还小,不能吃这个。”
  营长瞪一眼:“还不兴长大了?“
  “兹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烈 香气,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全是流离星光……
  30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她毫不犹豫地答道:“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那包晶莹剔透的动物冰糖甜过我们三姐妹的童年,那双军靴一直穿到我们都长大了,还没有坏。
  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小树,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阴,在我整个的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笼罩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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