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柳风怀，不过水云旧梦

蒋鹿潭是极有才情的，曾有人将他与纳兰容若，项游祚合誉为“三鼎足”。可是但凡有些才华的人，命运大抵都是悲剧的。所以就注定了鹿潭一生都将落拓：入仕仕不第，居家家不宁，母亲爱妻先后亡故，这样的打击使他更加潦倒，又值太平军与清兵混战，社会动荡，人民穷困，国恨，家怨刺痛他敏锐的情感，他一面沉于声色，以排内忧，另一方面发之于词。苍凉酸楚，各极辛酸。《水云楼词》是其精血凝集之作，亦是我们了解和剖析词人心境和命运的利器。
　　“风怀老去如残柳，一丝丝，渐减春情。重写绿窗旧梦，酒阑浑不分明。”
　　鹿潭如是感慨，他亦有言道：“昔梦重寻，春情非旧。丝竹中年，岁华自惜。”已近中年的他似乎对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敏感，回望走过的人生，越发觉得得无所作为，得失无数，“丝竹中年”也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的工具而已。他有才情满怀。却依旧如这暮春残柳，渐渐失去春意，而“绿窗旧梦”又如何，及时旧，定当已失去，不可复得，酒后迷乱，权当是梦一场罢了！鹿潭有意自惜如今年华，却无奈仍是“阑干落花，春归处”。命运的无奈才是他最大的无奈吧！
　　刘大杰曾经这样评论蒋氏：“蒋氏一生落拓，而情感又极锐敏……在他笔下出现的一草一木，明月杨柳，与水阁茅亭，俱一一蒙蔽着一层离乱的情趣。”“夕阳江上数峰青，烟草暗离亭。”蒋春霖这样描写夕阳下的景观。残阳血红，烟草凄迷，离亭晦暗。此一处。无一不是风怀老去的写照。风景凄然，心境悲凉，大概鹿潭早已预料到自己悲凄的命运，于是他的绝笔之作《曲游春》便有“雪地空留迹。一时又，鸿飞天黑”这样心痛的词句了。
　　“弯环绿水抱西城，小舫卧听莺。樱桃树底春衫薄，倚听红楼，偷听调筝。”
　　这是《风如松》的上阕。清虚含蓄，不滞不涩，极浑厚和雅，鲜明的意象，飘逸的画面，用语真实，全然自工，勾勒出一幅醉沉声色的场景。这是词人生活的节选，亦是他悲凉心境的反衬。因为无法直视冷酷无常的命运，红楼调筝便成为他的“避风瑭”，可是宿命仍没有放过他，若干年后他遇见一个风尘女子，视为知音，结下不解之缘，也正是因为她，蒋鹿潭最终走上服药自尽的不归路，他写下“一阙新词，纵红尘写尽，情牵难息”的句子，与《风入尘》中红楼调筝的意境可谓息息相关。鹿潭到底是个词人，以温润之心观世，以锐敏之心感世，至死都逃脱不了一个“情”字，因此。他自问“为谁立雪。酒边梅侧”，答案亦在不言中了。
　　他用婉转的言辞曲折地表达出极沉痛的意境，如弯环的绿水，俏丽的红楼，如丝的残柳，蒙尘的绿窗，使灵均的香草，稼轩的斜阳烟树不能专美于前。这些意象的运用是因其凄怨之情的深化，灌注于纸，便成了他命运的轨迹。
　　“心事花开花落，闲愁潮落潮生。”
　　是怎样的情绪纠缠不清，使他敏感的心屡屡负荷；又是怎样的境遇让他进退两难，愁丝不断？这一句是鹿潭泣血的歌唱，是他一生命运的缩写。陈廷焯在《白雨斋诗话》中说：“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感慨，一发于词。”尽管如此，又何其凄怨于此！
　　鹿潭“怀才不遇，穷困潦倒”故就其凄怨的词心，“生逢乱世，悼乱伤离”就其悲壮苍凉的情绪。他有“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之语。浩然浇铸，又有“归雁啼入空侯，沙洲共漂泊”之句，音韵清绝。《曲游春》里，他最后写道：正无人，一念萦回：生难死易。“生难死易”！“生难死易”！就算他有“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的豪壮，就算词人心里装的下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浩然悲情，却并不意味着词人定比常人坚强。词人之心，是独一无二取舍有度的私人世界，其热其冷，此间情意锻炼，流转不息的岁月仅是注脚而已。
　　只是，正无人，一念萦回，诗人生命弥留之际，可曾忆起那一句“绿窗旧梦，酒阑浑不分明”？这茫茫此恨，到底是“惟有秋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