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纪事

石头何许人也？听我父亲讲，他是一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娘，是我祖父辈中的一个卖货郎在深山里的乱石滩上拣来的，原以为可以将石头（货郎爷随口取名）变卖几个大钱，但村寨里缺儿少女的人家都嫌弃石头长相丑陋，身体羸瘦，一幅尖嘴猴腮的样子，竟至无人收留。货郎爷自认倒霉，就把石头认了干儿子。可怜的老货郎后来在一场山洪中丢了性命，那时失去依靠的石头已近成年，就另立门居住在村口的一只新窑里独自开始新的生活。我父亲为人十分善良，不时地接济石头，还让我们管石头叫“大”。
　　石头大也曾有过短促的婚姻。但在喜庆的婚宴刚刚结束，在小伙子们簇拥在洞房怀着异样激动的心情对新娘恣意取闹一番后，在我们这帮不谙世事的孩子尚未看清新娘的面容时，她却于当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走了。
　　石头自此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经常在沟边发楞，精神萎悴，整日沉默寡语。我父亲不忍心，多次央求村长给石头谋个差事，比如去林场放养牛羊，喂猪狗，但村长不同意，说石头去了场里的职工灶撑不住。
　　的确，石头在我的印象里好象永远是饥饿的。他常年四季奔波在村子里帮人干活，似乎为的就是混口饭吃。你看谁家要给牲口铡草，他就主动上前整草、递草，不怕被草屑、尘土呛着，到后来就跟个土人儿没什么两样；谁家盖房、箍窑，他就抢着帮忙筛沙子，搅拌混凝土，不停地拉砖运石；遇有婚丧嫁娶，他烧锅、劈柴、担水，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谁家割麦子、掰苞谷、刨红薯，等等，每每总会看见的汗流浃背的样子。总之，只要谁家有活干，只要你指派，喊一声或招招手，甚至递个眼色，他就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假若你坚决不让他干，或者态度十分漠然，那他就会远远地观望，知趣地走开，然后卷个“大喇叭”棒子烟，眯着小眼一吸一咂。
　　算起来石头来我家的次数恐怕最最频繁，而且惹厌的还多半在吃饭的时候。当然他确实也给我家干了不少活，被父亲使唤惯了。父亲虽然也待他宛如亲弟弟一般，但仍免不了颇烦，非常看不惯石头的懒散。原来，石头连自己烧锅的一把柴都没攒下，最气人的是土炕坍塌了也不管，席子竟烧了好几个大眼。每晚他蜷缩在窄窄的炕沿，也不知道是怎么睡觉的。灶膛里的黑灰满满的，生锈的铁锅扔在一边，屋子里实在又脏又乱。
　　几年前我回老家，曾在夏收时节见到过石头。那时侯他正在田里收割小麦。人又黑又瘦，佝偻着身子，用一把老木镰使劲划拉黄亮的麦杆，割倒的麦子干得无法捆扎。在空旷而坦荡的田野里，他仿佛一尊雕塑，虽然不远处还有收割机的轰鸣和人头攒动。还有一次我在隆冬见过石头，衣不遮体，蓬头垢面，正在十子路口的一大堆纸灰里拨找，竟觅得了一只死鸡啃吃。后来，过年了，据说村长雇了一辆面包车把石头“送”到了城里。石头从此就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