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蝴蝶

你曾经有过一次让你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情感之旅吗？我曾有过。那段随着时间的推移
　　日渐清晰的往事至今回想起都会在心头引发阵阵的痛。
　　1、那是2001年的秋天，刚刚走出婚姻的我试图用拼命的工作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上的失落，
　　但那种失败感还是压抑得我几乎窒息。
　　于是我决定去旅游，以此来排遣心中的那份郁闷。
　　我去了西安。在领略了这座城市浓厚的历史沉淀和文化底蕴之后，我又去了洛阳、开封和青
　　岛。
　　那天，刚下过雨的青岛万里无云，清新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种柔柔的感觉。海滩了游
　　人很多。我从熙熙攘攘的栈桥上走下来感到有些累，便坐在护栏边的条椅上休息。
　　点燃一支烟，望着海面上缓缓驶过的游轮和近处沙滩上喧闹的情侣，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顽
　　固地袭上心头。那一刻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
　　站起身把烟蒂丢进垃圾箱后准备离去。就在无意间回眸的一瞬，我看到离我几米处一个大约
　　二十四、五岁坐在轮椅里的女孩，当时她正在神清专注地凝视着远方。
　　她身穿一条粉红色的连衣长裙，　清秀而又白皙的脸庞上有一双清纯的眼睛。习习的海风把
　　她的短发微微吹起。她静静地坐着，那眼神里似乎装着无限的期待和向往。
　　她似乎意识到我对她的注视，于是连忙收回目光，在她羞涩的一笑里，我看到她的双颊泛起
　　两朵红晕。她下意识地用双手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短发，又理了一下裙子的下摆，这时候放
　　在她双腿上的一本书滑落在地上。她弯下身去拾那本书，由于身体的不便显得很吃力，我赶
　　忙过去把书拾起递给她，我看到书名是《相约星期二》。
　　我曾经读过这本书。这是一本描写一个叫莫里·斯毛茨的老人每周星期二给他的学生米奇·阿
　　尔勃姆讲述人生哲学课故事的书。老莫里身患一种从脚骨开始的骨髓粥样硬化疾病，此时他
　　的骨髓已经坏死到了胸部，然而他非常乐观，他一直坚持给米奇上课，直到生命的结束。后
　　来米奇·阿尔勃姆把莫里的讲述整理成书。书中叙述了人生的绚丽与苦难，生命的坚韧与脆
　　弱。
　　记得当时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曾经被感动过很久，我想她在读这本书时一定会有更多感受。
　　她接过书的时候，眼睛里溢出诚恳的谢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浅浅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
　　慢慢地转动着轮子离去。海风吹动她的头发，吹动她的裙摆，俨然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她，心里在说：不幸的女孩，愿老莫里的乐观精神能给你的人生带来生活
　　的信心和勇气。
　　2、第二天的上午，我决定去崂山。匆匆地吃点东西便去买票。购票处在排队，而我不想忍
　　受排队的无聊，于是我想买份报纸作为临时的消遣，当我付完钱拿着报纸转身的时候，我看
　　见不远处阳伞那里坐在轮椅里的女孩。
　　她在合上书的时候正好也看见了我。于是便对我浅浅地一笑。我看得出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心
　　不设防。
　　我也友好地向她点点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的小桌前。顺便要了两杯冷饮，递给她一杯，她很大方地接了过去。纯
　　静地笑笑，算是谢我。
　　我们的谈话是从那本书开始的。
　　“这本书很感人”。我说
　　“是的。我从中受到了很多的教益。”她说话声音很好听。
　　“只可惜老莫里的故事并没有讲完，否则他的寓意会更加深刻。”我感慨道。
　　“不。其实故事本身并不在于结尾是否完整，而在读这本书时每个人获得的感悟的多少。就
　　它的哲理性而言，我感觉它已经阐述得相当深刻了。只可惜在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放下
　　浮躁的心态，静心对人生，对世界作一次认真的思考。”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流露出几分执
　　着。
　　我不由认真而又惊讶地重新仔细审视眼前的这个女孩。
　　她的确不同于她同龄的女孩。
　　我对当今的女孩颇多成见：她们聪明，漂亮却又娇饰平庸，她们在追逐享受的同时拼命地挥
　　霍自己的青春。她们宁可沉浸在无知里也不愿对生活作些冷静的思考。
　　而眼前的女孩，是如此的安静，如此地富有思维，然而却与轮椅为伴！
　　我不由下意识里低声叹道：“命运真不公平！”
　　“你错了！其实命运很公平。”她用手轻轻地转动着饮料杯说。“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生命同
　　样只是一次。只不过人们对人生过程的认识和理解不同而已。有的人拥有健康，却不懂得珍
　　惜，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意识到浪费每一天正是在浪费生命。正如有的人很多钱，在他们尽情
　　享受物欲的时候，殊不知内心世界里却感到加倍的空虚和贫困。尽管残疾给我带来一些不便，
　　我的世界里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爱情以及活动的自由空间。但与此同时，正好使我有
　　更多的时间去获取知识，进行思考，反省人生。我获得的是比正常人更多的思维空间，与知
　　识的补偿。”
　　我暗暗感到吃惊，真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看似赢弱的女孩内心竟是如此地冷静，如此地自信，
　　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女孩。
　　我委婉地问起她的腿，她并不回避，平静地讲述了她的身世。
　　十五岁那年暑假，读初三的她随父母从山东维坊到青岛看望姥爷姥姥，就在即将到达的途中，
　　发生了可怕的车祸，父母当即死亡，她也受到致使的伤害，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七天之后，
　　她终于逃过了死神之手，但是她的双腿却永远失去了知觉，再后来她不得不坐在轮椅里。悲
　　痛欲绝的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到死，比她还要伤心的姥爷姥姥日夜看护着她，给她宽慰，给她
　　疏导。再后她就在大学当讲师的姨妈家住了下来，她虽然中途辍学，但在姨妈家读了许多的
　　书。凭毅力她自学完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业。
　　她喜欢思考，思维敏捷，几年来一直在进行写作方面的训练。她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摞诗
　　稿……
　　听完她的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真没有想到在她看似平静的人生里竟然经历了如此巨大
　　的磨难！她的坚强不禁让我感到钦佩。
　　于是我对她简单介绍了自己：
　　我，42岁，北大中文系毕业，编辑，离婚。爱好文学、历史、哲学、音乐、旅游、钓鱼、
　　上网……我叫张阡。
　　“我就叫你张老师吧。”她的眼里满含期待。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笑着说。
　　“胡玥。”她清纯的一笑。这笑容里阳光灿烂。正是这充满阳光的笑容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
　　间的距离。我不由感慨，在当今社会人与人间的那堵坚硬厚实的冷漠之墙，在真诚的笑谈里，
　　瞬间就会被瓦解。
　　我们还谈到一些有关文学的话题，最后她说：“张老师，希望你有空能看看我的稿件。提些
　　修改意见”。
　　我答应她下午去她家拜访。我们互相留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那天，我取消了去崂山的打算。
　　那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
　　3、下午三点，我准时去了胡玥家，准确地说应该是她姨妈家。
　　住房面积不是很大，但布置得十分整洁。胡玥的姨妈也在家，看得出胡玥已经对她提起过我。
　　我们的谈话很随意。胡玥拿出两个装满稿纸的档案袋。我看到里面是诗稿，随笔以及读书笔
　　记，字迹很娟秀，正如胡玥的静美。
　　我认真地翻阅着那一页页流露自心底的文字，兴感到一股典雅、溢于纸外的馨香诱人心扉。
　　我随手拿起一首标题为《眺望》的诗：
　　无数次凝目
　　无数次静静地坐在海边
　　用心灵呼唤
　　对爱的渴望
　　白云充当传情的信使
　　海风却折断梦的翅膀
　　时空
　　把期待化作永恒
　　满天星辰
　　流转成不变的诗行
　　……
　　愿明天
　　绚丽日出
　　抚平暴风雨寒霜雷电的苦痛
　　在天空和大地
　　写满繁花雾蔼落霞的篇章
　　诗的意境很美。我被身旁这位颇有才气的女孩丰富的想象力感动了。
　　我们交谈的话题很广。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到但丁的《神曲》，从雪
　　莱、拜仑、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艾特略一直到中国的《诗经》、《离骚》、唐诗宋词、
　　元曲……后来，话题又涉及到音乐、绘画以及旋律、色彩、力度在诗句里的作用……
　　时间过得飞快。整个下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胡玥的姨妈什么时候出去我不知道。当我抬
　　腕看着表发觉已是晚上七点时，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告辞。这时候胡玥的姨妈进
　　来拦住了我，她十分恳切地请我一起吃饭，胡玥也执意挽留，我发现我无法拒绝她们的诚意，
　　只好从命。
　　饭后就文学的话题继续到很晚。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没有直接回招待所，
　　而是去了海边。
　　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海面上反射出月亮银色的光泽。一天的喧嚣声逐渐平息，只有远处栈桥
　　上的灯光下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漫步，我扶着海边护栏，静静地点燃一支烟，任由冉冉的
　　思绪在流淌。
　　4、第二天的早晨我很早就便醒了。起床后洗漱完毕匆匆吃点东西就去登崂山。
　　崂山的海拔不高，但作为道教文化的根据地却很有名气。山上道路崎岖，怪石嶙峋。寺院散
　　布，人来人往。当我最终气喘嘘嘘地登山上顶的时候，山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此时的东方
　　已经见晓。极目远望，云雾交织，海天一色。
　　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着东方日出。就在我静静等待的间隙，我的脑海里
　　总是情不自禁地反复出现一个影子——那个具有着典雅气质、谈吐不凡的女孩。她那恬静而
　　又生动的脸，明亮而又深邃的眼神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我知道只有在生命里经过巨
　　大灾难，并且在灾难过后的极度痛苦中对人生进行过认真深刻的思考之后才会具有这份恬
　　静。在茫茫人海，行色匆匆的过客里，没有人能够知道这个坐着轮椅的女孩曾经的故事，更
　　没人能够懂得在她宁静外表的深处，内心复杂细腻的丰富情感。她坐在轮椅的样子是那样的
　　孤独和无助，然而通过交谈和阅读她的文笔才发现她竟是那般的坚强和勇敢，在她的心灵里
　　装着那么强烈火的对生命、对未来的激情和向往……
　　有人在大声尖叫，打断了我的沉思。抬眼望去，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火红的太阳犹如一个
　　巨轮正在冉冉升起，瞬时染红了天空和海面，那微波粼粼的红色海水，仿佛奔腾的岩浆，一
　　泻千里。面对这神奇奥妙的壮观景象，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慨陡然生起：宇宙是多么地浩瀚，
　　生活是多么地绚丽，生命又是多么地渺小！把有限的生命过多地陷入在消沉的泥潭中是多么
　　地可笑和没有理由！何不在新的一天里一展笑容，重现风采！想到此我的心中的阴影顿时涣
　　然冰释，烟消云散。
　　我决定下山后去找胡玥，帮她整理一下那些书稿，帮她修改并尽可能地使其发表，以此来证
　　明一个女孩身处逆境但顽强不屈的人生价值。
　　5、下午去胡玥家的时候她正在看书。看到我的一刹那她的眼里充满惊喜。她的书桌上有些
　　零乱，上面堆满了书籍的纸。她身后的VCD打开着，正在播放帕格尼尼的《e　小调小提协
　　奏曲》。
　　我的到来她很高兴。立即翻出几年来她写的所有文稿。我逐一对此进行整理并分别把它们放
　　在一起。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已是6点多种。胡玥的姨妈下班到家。我们又谈了些其它话题
　　然后告辞回招待所，临出门时我带去了那些沉甸甸的手稿。
　　那夜无眠。我在灯下仔细翻阅着那记录着胡玥这些年来心路历程的手稿，我思绪万千，浮想
　　连翩。胡玥的身影竟然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必须承认，胡玥的文笔很美，几乎不用作什么
　　修改，我暗自感叹，在她扎实的文字功夫背后，不难想象，她为此曾付出多少的艰辛。
　　码头上传来汽笛声的时候，我才发觉天已经亮了。记起今天是我返家的日子，于是匆匆赶去
　　买火车票。
　　八点半，车票买好了。我又赶忙去送还胡玥的手稿。我鼓励她不必顾虑，直接投寄到有影响
　　力的刊物。她点点头。我告诉她车票是10点钟。她听到眼睛里闪过一丝谎乱。我出门时她
　　执意要去送我，我没法阻挡她。
　　如果下面的故事不发生的话，第二天的下午我就可以到家。然而，一切还是发生了，而且竟
　　是那样地猝不及防。
　　6、那天是2001年9月27日，我记忆里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日子。从胡玥家里出来的时候是
　　上午九点钟。天气很好。天空蓝得简直就象大海，温暖的阳光洒遍全身，有一种母爱般的抚
　　拂感。徐徐的海风吹过发际，十分轻柔。胡玥穿着那条粉色的长裙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
　　一路上没有话说，胡玥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
　　到达车站广场离火车进站的时间已经不多，我恋恋不舍向她道别，我看见胡玥的眼睛里流露
　　出一丝黯然：是惜别？是依依？还是感伤？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挥手向进站口退去，忽然我听到胡玥说：“等一下……”
　　我站在站门口看着她，只见她快速地用手掉转轮椅向广场边的小卖部奔去。不一会儿，她腿
　　上放着几样东西朝我冲来，而这时她根本没有看到从侧面飞驰而来的那辆出租车。可我全看
　　到了，我的眼睛被永远地定格在那个瞬间：汽车从侧面把她的轮椅连人高高地抛起，胡玥就
　　象一只翩翩的蝴蝶，慢慢地从空中落在那车的前盖上再从车上跌落下来，怀里的包装品散落
　　一地。
　　当汽车在尖呖的刹车中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胡玥的名
　　字向她奔去。
　　到她身旁时她已静静地躺在地上，身边散落着她刚刚买来的东西：香烟、饼干和冷饮。我知
　　道那是为我买的。她旁边已经围聚了一些人，还有那个正手足无措的司机。
　　我蹲下身连忙把她扶坐起来，口里不停地呼叫着她的名字。胡玥的眼睛大睁着，她并不应我
　　的呼叫，只是用右手无力地抓着的衣袖，双眼深情地凝视着天空，我匆忙地将她轻轻抱起，
　　喊那司机快去医院。
　　一路上胡玥就倚在我的怀里，脸色显得异常苍白我说：胡玥，坚持住，你要坚持住……
　　抱着她匆匆向急救室跑的路上，我听见胡玥微弱的声音：“天真蓝！”接着头便向一边歪去。
　　她的双眼一直睁着。
　　医护人员对她做了近一个小时的抢救，没有结果，这期间，我给胡玥的姨妈不停地打电话，
　　中午的时候终于通了，我告诉她胡玥出事了。
　　在太平间等候她姨妈的时候，我用手轻轻地为把眼睛合拢，然后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她
　　仿佛象睡着一样躺在那里，神情是如此地宁静和安祥。
　　胡玥的姨妈到了。我大慨对她叙述了事情的过程，她泣不成声，她的双肩在微微地颤拌，零
　　乱的头发披在脸上，她双手捂着脸呜咽着说：“可怜的孩子……”
　　我没有哭，我只感觉到心被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撕裂着痛。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7、我又在青岛逗留了三天。
　　我帮胡玥的姨妈为胡玥奔忙。接着又帮她整理胡玥的遗物。第二天是胡玥火化的日子，我去
　　了。参加火葬仪式的许多人都落泪了，我没有流泪，我只是感到心口好堵好堵……
　　第三天，我再次去了胡玥家。我说希望能给我一张胡玥的照片，她说行。我说，找时间把胡
　　玥的手稿整理一下投案出去，以此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她说不必啦，她已经昨晚全部点燃
　　交给了胡玥……
　　那天从她家出来我的心里很沉重，我久久地站在海边当初与胡玥相遇的那个地方。望着照片
　　上那个沉静、可爱的女孩，我的眼泪一涌而出，这泪水倾刻间淹没了整个世界！
　　海边不断有人从身边走过，但我视而不见；四周很多人在喧哗，我也充耳不闻。我只是专注
　　地回味着几天来这次人生别离、肝肠寸断。我的眼前一片寂静，在这万籁无声中又想起了那
　　首《眺望》：
　　无数次凝目
　　无数次静静地坐在海边
　　用心灵呼唤
　　对爱的渴望
　　白云充当传情的信使
　　海风却折断了梦的翅膀
　　……
　　第二天，我神形憔悴。黯然伤神地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整整三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又陆续去过很多地方。我曾登黄山、临赤壁、赏三峡、游洞庭。
　　许多的见闻都渐渐淡忘。只有那次痛彻心扉的青岛之旅难以忘怀，仿佛就在昨天。每当我空
　　闲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秋天，那个海边坐着轮椅的女孩。
　　不愿回首往事，可往事总在旋转。风在叹息。树叶在喃喃低语。
　　我的心一直在隐隐作痛。有一天，我在街头独自漫步，偶然在报栏看到某日报刊登有一篇叙
　　述他人情感经历的感人故事。于是我也决定把自己的这段故事讲出来。我不相信世上有魂灵，
　　但此时我宁信其有：胡玥，愿你的在天之灵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