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

一
　　山脉是地球灵敏的神经，也是造物主最为杰出的雕塑之一。在晴明的夏夜，放眼浩瀚无边的星空，闪亮的大小星体各自组合成银灰色的河流，河流的两岸，绵延着迷迷蒙蒙的群山。这星空里的河流及群山，也许有着无数的生命的生灭与演化；我们的家园——地球，大概就属于这无量无边星系山脉腹地的一粒小小石子吧。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佛国，我们的地球同样具备了大千世界的色彩，一列列的群山也将我们生存的家园妆点得灵性十足。
　　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如果没有山脉的存在，那肯定是一马平川毫无生机地死板着面孔，就没有了民族及文化的多样化色彩，这里也就会成为昏君暴徒们残害众生的毫无阻挡的游乐园。正是有了这一列列雄伟山脉莽莽苍苍的森林的荫蔽，无辜的弱小者才有了一处处得以避免祸乱的世外桃源，不肯屈服于强暴的英雄们才有了一个个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根据地，那些心性高洁的智者才有了隔离世俗的赞天地之化育的一方方净土，大地也因此而向世人建构起一座座雄浑的、多色彩的丰碑。
　　大地因山脉的存在而气象万千。
　　高峻入云终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唐古拉山、昆仑山，就是长江、黄河、印度河、恒河等大江大河的发源地。这些山脉，以其博大的襟怀吐出了一匹匹人类文明与智慧的彩带，于是就有了佛陀对宇宙与生命的终极思考，就有了老子天人合一的玄思，也就有了孔子关于人与社会中正和谐发展的学说；而我们亚洲西部的山水之间，则有耶稣基督为了救赎人类罪孽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至高境界永远启示着后世。
　　山脉无言语，江河无言语，氤氲之气也无言语，三千大千世界也是没有言语。绿树红花、浩瀚星河，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是这样默默地用博大的无私的爱，关注着我们地球上无量众生的生存和发展。阳光、森林、红花、绿草、鸣禽、走兽，在大山的怀抱中，在大山的一呼一吸中，在大山四时的风雨中，自由自在地生灭、演化着。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森林中的一缕缕月光和一汪汪清泉，便开始了生命演化的启示工作，于是，人类文明的第一线曙光就出现在大山的腹地，接着是文明的出走到大江大河的两岸。随着人类文明的迁徙，社会意识形态也就从初级阶段进入到高级阶段，人类的蒙昧状态也就结束了，但我们这种两足行走的生物从此就开始了互相残杀的历史。
　　山脉、森林、河流、生命，是一系列有机的组合，每一个环节都是缺一不可的，如果自称高级生命的人类任意将其中的排列加以重组，或者任意将其中的某一环节无节制地加以利用，大自然本有的规律就会被打乱，从此，山脉就不再是青绿的森林密布了，江河湖海就不再是清澈的水流浩淼了，大地就不再是五谷丰登了，天空就不再是明净如洗了，人类也就不再受享天地井然有序的护佑了。
　　中国古代的道家学说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意思就是天地人三才要符合道，即符合宇宙自然的运行规律。道的奥秘也就是祖师所说的“道生一，一生　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就是宇宙自然无穷无尽的演化模式；人类只要参透了道的核心规律，就能达到“与天地兮齐寿，与日月兮齐光”的大自由境界。于是古代圣哲们就由夜观星相而总结出人道的顺乎自然的理念，再由万物的存在形式而感悟出人类的生存方式要符合天道的真理。
　　纵观我们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演变过程，尽管朝代更迭又更迭，硝烟烽火与饥馑瘟疫，起起停停、停停起起，但就是因为有了祖先们高妙的思想境界作为我们心灵的法则，这一座座大山的绿树红花就不知蔽护了、启发了多少执著探索宇宙人生终极目标的思想者。天地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就是这些避难者参悟的主题。他们看到了天空众星的罗列井然有序、四时的风雨井然有序、山川河流的摆布井然有序、人类生老病死的规律井然有序，因此，就有了太极八卦的开放性自组织系统的对天地万物的参究，就有了二十四节气的自然生态规律指导着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就有了《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人类最高的养生学、医药学经典著作。

　　二
　　春秋战国时期，一位饱经人生磨难的名叫孔丘的老人，曾经在一次登顶泰山后发出了“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夫子放眼前方无尽的秀美山川，自然就将心灵的尘埃荡涤得干干净净，于是心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升华出对人类绵延不绝的悲悯之情。孔老夫子有名言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人类会因了山的博大无私的情怀而仁爱起来，也会因了水的流动不息刚柔相济而智慧起来。在孔圣人的学说中，智、仁、勇的精神因子是一个人穷其一生不息追求的最高境界。就因有了这智、仁、勇的精神因子的灵动，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乱世就有忠臣烈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正气永远昭示着后世，太平盛世就有清正官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节操不断地激励着来者。两千多年的封建大一统虽然有其腐朽没落的一面，但儒家精神的合理内核却将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发挥到了极致。
　　有人说中华文明是封闭型的，其实不然，如果客观地审视几千年世界文明的发展历程，就不难发现，任何一种外来文明，只要一经中华本土文明的融会贯通，就会展示出无限的生命力。佛陀的伟大学说，就是无数的殉道者穿越了喜玛拉雅山地区的冰川河谷或者穿越了茫茫无际的戈壁沙漠，源源不断地就扎根在了中华文明的厚土中，并与中国固有的儒家、道家融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中国古代儒、释、道三峰并立互相影响的文化格局。儒家注重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道家注重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关系，佛家则注重生命终极目标的关怀，三者精神主旨的融会贯通，便形成了中国古人崇尚自然、师法自然、珍爱物命的心理内驱力。于是在一座座雄奇大山的深处就有了一方方庄严佛净土，暮鼓晨钟的清越之音悠远地传播着另外世界的神妙信息，更让无数蒙上世俗尘埃的心灵因此而领略到别样世界的美好召唤。山因庙而灵秀，人因庙而性空，空灵世界的韵味呀，如水的大悲心，着实让世人灵魂深处生出慈、悲、喜、舍的高洁情怀。
　　佛教因了大山的灵秀而得以发扬光大，大山因了佛教的庙堂而得以神圣庄严，人类的根本良知也就因了大山与庙堂的教化而得以长存于世间。山脉一列又一列，时而缓时而急，时而高峻时而平坦，以其有序的节奏应和着四时风雨的咏叹。佛法深如海，三千大千世界究竟有多大？我们人类在茫茫宇宙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除了我们的这个人类世界以外，还有没有另外的人类世界存在？如果确实有另外人类世界的存在，那些人类世界的存在又是怎样的形式？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因果规律，怎样才能将一个贪、嗔、痴三毒热炽的生命体升华为通体透明的戒、定、慧完善的生命体呢？我们人类的终极目标究竟是什么呢？这一系列问题的提出，说明了我们人类不要自以为是宇宙的主宰者，我们只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小小尘埃里的一粒小小尘埃，我们必须按照佛陀的教导，不断地净化身心，以求达到与大宇宙同化的境界。如果我们的身心的确同化于大宇宙的无限时空，面对世间的一切，自然就充满了视众生一律平等的大悲心，那一切的卑微意识就会被无边无际的慈爱代替。
　　在我们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只有大山最先领悟到佛陀的教导，也只有大山才以其博大的襟怀向世人昭示着佛法的真理，他尽管不言不语了几十亿年，但他却容纳了、见证了地球上所经历的一切大小事件。世人闹哄哄你争我夺只求青史薄留姓名，更有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间惨剧；人类社会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虽然号称上下七八千年，也只是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浩瀚的星空洒下无声无息的甘露滋润着大地，大山绿色的生命也无声无息的护佑着人间，永远的暮鼓晨钟也正通过山林的氤氲之气向世人播撒着慈悲喜舍的因子。
　　再有那些道教名山的师法自然的建筑格局，让我们这些不肖的后来者真真感受到了古代圣哲高远的思想境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从局部到整体并不力图显示人类的机心要巧夺天工，而是让自然山势尽量削弱人工的痕迹，使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和谐地交相辉映。天地人三才合一，我们眼前最大的文章就是天空中的星辰、四时的风雨和万物的形态，天为父、地为母，我们人类是天地之子，就要无限地爱戴和敬奉苍天、大地，于是，就有诸多的禁忌约束着我们不要乱砍乱伐大山的一草一木，还有诸多的禁忌教导着我们要孝养父母、敬爱师长、奉公守法。
　　道教的神仙的“仙”字，就是左边是人右边是山，说明成仙之道就是要与大山的脉搏相一致，人如果具备了大山一样的胸怀，肯定就是神仙了。快活逍遥的神仙，大概就是以天地为熔炉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求道者，或许是那些“功成身退”的大智大勇的圣贤的化身。君不见，古往今来，在山野里某一个角落，也许就生活着大智大勇或以柔弱胜刚强的活神仙，他们普通得就像山野里的一株株小草，平时与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如果国家处于危难关头，这些人会义不容辞地走向最危险的地方，行使除暴安良的天道职责，只求天下人的安康不求个人的名利，即使做了很大的好事也只是嘿嘿两声傻笑，然后又回到平凡的山野继续过着平凡的日子。“道德”二字，现在已经成为我们评判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准则，但我们只是把这个理念和良心混同在了一起，其实这道德就是要求我们要永远不违背天地自然的根本规律，要永远跟天地自然和谐共存；道德的根本规律告诉我们，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永远不能狂妄到与天地自然作对的境地，否则，将会受到宇宙自然运作规律的惩处。

　　三
　　山脉就是造物主在苍茫的天地之间，用无量无边的大悲心挥洒出的一篇大文章，这是一部部立体的交响音乐，这是一尊尊至真至善至美的伟大雕塑，这是一幅幅亦刚亦柔、亦空灵亦具体的宇宙自然的真相图。
　　站在高山之巅，极目远眺，这山与那山两相对照，只见无数个山头像无数朵莲花正在盛开，乳白色的云雾缭绕着这些莲花，上面是一团团、一线线的五彩祥云。云雾在飞动，五彩的祥光在飞动，无数朵莲花在飞动，观山人的心灵随之也开始飞动起来了。眼前的群山就是天地间一篇灵性十足的大文章，有的连绵不绝，就像是一连串的省略号；有的高下相倾，就像是一个个的惊叹号；有的在高峻陡峭处突然孤峰秀出，就像是划了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有的藕断丝连，就像是一点又一点的逗号；有的于雄伟的躯干上又伸出一条条杂树丰茂的臂膀，就像是一粒又一粒的顿号。群山之间的符号层次分明地组合着这篇大文章，有的洋洋洒洒下笔万言，有的惜墨如金意味无穷，有的无文无字空灵无限。
　　有时天空中的一阵阵惊雷，伴随着一道道绿色的闪电，应和着风声雨声，群山之间的空谷就回荡起荡涤尘埃的交响，天地为之振动，人心也为之振动。一道道绿色的闪电就像一把把降妖伏魔的宝剑，以其大雄大力划向天地的纵深处将天幕撕裂开，更以其大雄大力劈向众生的迷梦；惊雷的一声巨响，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群山的沟谷，又以一切无量无边的力腾向山林的各个角落，似乎要摧毁一切的腐朽没落，似乎要催化一切深埋于大地的种子的新生，似乎正在向天地之间的众生呼喝着至大至刚的妙音。那时急时缓的雨线连绵不绝地流向群山的一草一木，哗哗的雨水汇集在沟谷间，夹杂着大山里的枯枝败叶滚滚流向远方的大江大河，然后投进大海的怀抱。
　　雨过天晴，放眼天地之交处，黛绿色的隐隐群山如烟如雾地屏蔽着外面的风景，便想象着另一片天地的精彩画面，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令人顿生出尘脱俗之念。再观望眼前的景象，丽日朗照着山峦，空气清新宜人，一切都好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寺庙里的朱楼碧瓦及高耸奇崛的古树，笼罩在一派祥和宁静的玄想中；袅袅的香烟伴随着阵阵梵呗之音，也牵引起另外世界美妙的信息。观山人如若将自己的心意融入这无边的祥和宁静的神秘之气，肯定能把深藏于内心的乖戾的念头化解得不见踪影。
　　山水相依，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只要是森林密布的大山，一般都会在接近绝顶的某一处凹进去的地方，活泼着一口世人称之为天池的古井。一年四季，这里涌流出来的泉水清冽凉爽，仿佛神灵的恩赐，使得这周围的树木也是高耸入云，幽深的路径也格外地让人神思飞扬。这样的灵山秀水，往往是佛教、道教得以宏传的绝佳场所；也正是因为有了佛道精神的长期护养，就使得这里的山水更加地灵秀、更加地古朴。朝朝暮暮，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庙堂的袅袅香烟总是缭绕着人世间的祥和祝愿，庄严华贵的佛菩萨雕塑让膜拜者感受着身心净化的轻安，梵呗之音伴随着四时的风雨永远传送出清静世界的清凉信息，暮鼓晨钟的回荡千百年来一如既往地召唤着人世间的幸福与安康。在这些灵山秀水间，如果没有了庙堂的存在，也就如同俊男靓女们的缺乏书卷气，使人没有回味的余地。中华大地的灵山秀水数不胜数，但真让世人千百年来不断朝拜的还是那些仙佛之气浓郁的圣山。

　　四
　　中华大地的名山大川，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东西南北中各方，或雄奇险峻，或刚柔相济，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从中得到创伤的灵感，一件件飞动着仙佛之神韵的杰作就将无限的江山点缀得更加壮丽。屈原、李白、苏轼们大气磅礴的诗篇，就得益于大山灵性的濡染；吴承恩、蒲松龄、曹雪芹们通天彻地的神思，也正是来源于大山玄妙的四时烟云与凡俗世界的强烈对照；再如历代精妙绝伦的书法及山水画作品，皆出自于作者自心相忘于大山雄奇神韵的瞬间灵动。
　　西方文明也是在灵山秀水的启示下才得以不断完善的，普罗米修斯与西西弗斯在奥林匹斯山无畏的受罪形象，代表的是西方主流文明积极向上的牺牲精神，也体现了古希腊以人为本的昂扬的阳刚之气，这和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替人类赎罪的伟大仁爱精神是一贯的。西方世界的山就是一个个神灵的刚性十足的雕塑，雄伟的大山一般都是原始地不带一丝人为的痕迹。大面积的森林中的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与天地共存，天空纯净得也不带一丝尘滓，汪洋的江河湖泊清澈得灵光活泛，还有那些大瀑布也是原始地裸露壮丽的气韵。大森林中的小木房或大河边的一处古堡，也是永远地将自我的存在消融在无边的山光与水色的照应中。读这样的山，就仿佛面对的是博大的《荷马史诗》、古希腊圣哲的巨著或贝多芬激情燃烧的交响乐，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心胸也开阔起来。

　　五
　　山脉是一部永远也读不完、悟不透的巨大书卷，这部卷帙浩繁的大书矗立于天地之间，让一切人为的所谓经典相形见绌。纵观世界文明的发展历程，人类的足迹所至之处，虽然也曾妆点了无限的江山如此多娇，但更多的是不可复原的毁灭性的破坏。随着工业文明的遍地开花，人类对地球资源的掠夺与占有正在呈几何级数增长。逐渐地，天空中就充满了有毒的气体，四季的雨水里夹杂着致病的毒素，江河湖海也让贪婪的商人、无知的管理者践踏得混浊不堪，各种邪教正在借用正教的名词术语猖狂地欺骗着无助的世人，国家、地区与民族之间的相互仇杀正在被某种意识形态驱遣得如火如荼，现代科技的负面影响越来越让世人尝到可怕的恶果。
　　群山在哭泣，一座座圣洁的庙堂被愚鲁的恶棍击倒，一条条至真至善至美的古训被自作聪明的狂徒无端嘲弄，一部部古老的经典被各种形式的法西斯们蓄意焚烧。群山在哭泣，为世人的愚痴而哭泣。从长江流域到亚马逊河流域，群山与平原不再拥有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流水也不再拥有清清的倩影。古圣先贤们如果灵魂有知，一定会伴随阵阵的惊雷发出深长的叹息。时下，人类的知识精英也从这些现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正四处奔走，用活生生的事实告诫全人类要反省自己的行为，要敬奉爱护我们的天地父母。
　　山脉是万物灵性的来源，而山脉的青绿则是万物灵性的基础；山脉是我们灵魂生命的皈依，而我们灵魂生命的飞扬需要立足于高峰的腾跃。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山因水而苍翠，水因山而绵长。有了山山水水灵动的浸润，生命的自由才得以张扬，天地之间的真理才得以长存。
　　我们读着这一部部巨大的书卷，感悟着天地之间的真理，静下心来聆听天籁之音，让灵魂受到山间四时风雨的洗礼，让纯净的山间云雾将心中的杂念淡化掉，那山、那庙、那佛就成了我们灵魂的真正皈依处，我们也因此面拥有了大宇宙的因果分明的护佑。
　　但愿众生因群山的永远青绿而得以永远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