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

在我记忆的森林中，有许多听蝉的故事。流年似水，不知不觉中它们已长成大树，长成我心目中的珍爱。
                            一   
　　尽管蝉们经常受到老师的嘲笑——遇到有学生不懂装懂，老师就会指着窗外大树上正唱得起劲的蝉说：“不要学这些蝉，它们又名‘知了’，‘知了’‘知了’，其实它们什么也知不了”；尽管蝉们不时受到大人的数落——每当我们把玩一只刚刚捉到的蝉时，大人就会说：“不要学这些蝉，它们小时候吃树的根，长大后吃树的皮和叶，是害虫”。儿时的我，却总对蝉有一种莫名的喜欢。它们腹前的发音器让我觉得奥妙无穷（实际上只有雄蝉才有），它们那两对薄薄的翅膀永远让我想飞，特别是每当盛夏来临劳累了的大人们都开始午睡的中午，我们就可以偷偷溜出去和小孩们玩儿，寻蝉壳。
　　常常是三五个一群，先折了柳枝做成一个圆圈戴在头上装扮成解放军模样，然后就拖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房前屋后的树林里悄悄地穿行。喧闹是绝对不可以的，若是吵醒了大人，肯定会招致一顿叱骂。农家小孩也深知这一点。寻蝉壳并不难，只要看得仔细一点，隔几步就可以寻到一个或几个。于是举起竹竿，轻轻一点，金黄的蝉壳就掉了下来。接着，就把它们穿在一根细线上，像背子弹一样背在身上继续前进。偶尔也有竹竿够不着的蝉壳，这时我们就可以有机会表演一下爬树的绝技了。竹竿的顶端一般是劈开了的，用一根小棍一撑，往上面缠些蜘蛛丝就可以用来捕蜻蜓、捉蝴蝶。沿途一旦发现这些玩物，我们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一个中午下来，我们大都能满载而归。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躺在鼾声如雷的大人身边，盘算着积攒了多日的蝉壳能从货郎担那里换几颗姜糖或几个练习本。然后就静静地听蝉鸣：房前屋后，小河两岸，蝉声一阵接着一阵，一阵比一阵高亢激越，可它一点也不令人心躁，倒像是母亲的手在轻摇着，轻摇着，偌大一个江汉平原就这样在炎炎的烈日下睡着了……
                            二　
　　 少年求学时，我还有过一次至今仍记忆犹新的听蝉。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同座到虎渡河里游泳洗澡。洗罢，在江边小坐，看风景。那时，夜色已经很重了。天上没有月亮，暗蓝的天空中点缀着几颗星星。远处江面上间或驶过一艘灯火辉煌的巨轮，似乎一下子很难觉察它的移动，更像是对岸滨江的一栋宾馆什么的。江风带着江水那特有的腥味扑面而来，让人觉得特亲切。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蝉鸣。循声望去，原来它藏在江堤上不到一人高的野生的柳树上。我好生奇怪，正欲探个究竟，同座说：“这是夜蝉，它比普通的蝉小，声音也不大，晚上叫。”仔细一听，这夜蝉的声音确不如普通蝉鸣那么脆、那么响，但是它别有一种韵味，有一种街头艺人拉着二胡的悠然自得，有一种古代隐士对酒当歌的放浪不羁。
　　夜色愈浓了。这江，这岸，显得更加空旷而辽远；这蝉鸣免不了有点寂寞，有点郁郁寡欢。然而，我脑子里这种想法才露头，就被一旁的另一声蝉鸣打回去了。——原来，它还有伴呢。紧接着像示威似的堤上、堤下，近处、远处，那些或两三棵紧挨着或一棵棵孤零零立着的野生柳树上，几乎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我的兴致一下子又上来了，同座却说：“班主任要查铺了。”他还煞有介事地学着班主任喊道：“距高考还有二十一天，同学们，时不我待呀！”
　　我们只得悻悻而归。留在身后的声音渐渐地、渐渐地变弱，如同一张拉也拉不上来的网。
                            三
　　长大以后，身居闹市，俗事缠身，无心也无法听蝉，倒是看过一个听蝉的故事。这故事让我感慨系之，唏嘘不已，差一点掬一把男人泪，并且对蝉这个小生灵刮目相看了。
　　那是发生在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有一位才情汪洋恣肆的大臣，因上书论天下事得罪武后，被诬下狱。在狱中，一阵秋日的蝉鸣引起了他无尽的愁思。壮志未酬，身陷囹圄，人生苦短，世事沦桑！已两鬓霜染的大臣哪里经受得住这秋蝉的不停哀鸣呢？于是他触物生情，以蝉自况，喊出了自己满腔的忧愤：“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这位大臣就是以后跟随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写出千古檄文《讨武曌檄》兵败以后不知所终的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骆宾王。
　　原来这餐风饮露的蝉儿竟是清纯高洁的化身！但给我感触最深的，却是最近一次的听蝉。
                            四
　　前几天，我突然失聪了。原以为是睡觉时落了枕过天把就好的，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是耳鸣，听不见。那种感觉真是恐怖：世界之门仿佛一下子对我关上了！与人说话，只是看见人家的嘴在翕动，看电视等于在看哑剧，整个世界一片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是不是前几天烧沥青补屋顶中了毒？是不是耳朵里甚至是大脑里发生了奇异的病变？……我整日胡思乱想，神情恍惚，寝不安，食不香，更不消说下棋打牌那些世俗的乐趣了，只觉得我在往一个黑暗的深渊里陷下去，陷下去。
　　我忐忑不安地进了医院。
　　看着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看病求医的人们，我觉得人类其实是极其渺小极其脆弱的，而这个世界其实是极其无情极其残酷的。也许，一个悲惨的命运在等着我。
　　一切都是庸人自扰，一切都感谢这个庸人自扰！
　　当那一大堆异物被女医生细长的镊子夹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蝉声；就像是千年的淤塞被疏浚，一股清泉奔涌而出，我听到了蝉声。这蝉声又亲切又温柔又真实又切近，它是生命之歌，它是来自我们这个世界的使者，它比我以前听到过的所有美妙的音乐都好听一万倍！它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这个让你欢喜让你忧的世界又重新对你开放了！
                        　　五　
　　每一次听蝉，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如果说儿时听蝉听出的是向往，少年求学时听出的是悠然，长大后听出的是高洁的话，那么，这一次我听出的就是生命，就是健康！人们，赶快生活吧，赶快热情地高质量地生活吧！